匪兮

当我叫出ta的名字,ta变成了我的花朵。

独木·独目·独墓

【妖仙风华志】

【独木·独目·独墓】

(一)梧桐

"你看见我的眼睛了么?"

我站在那个戴着白色幕篱的人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就像我之前吓唬那些误闯到这片山林的人一样。

那人本来蹲在树旁,好像在观察蘑菇,听我忽然作声,跳起来一个没站稳,坐到了地上,似是吓到了,却也没惊叫出声,只有白色的幕篱掉了下来。

白发,淡红色的眸子。

兔子精?

倒也闻不到妖气。

我还未开口赶她走,那姑娘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裙,看着我笑了。

"你笑什么?"笑起来还怪好看的。

"早听人说这山上有食血剜目的恶煞,我还以为得长个什么獠牙模样。"她弯腰拾起幕篱,"没想到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被一个比我矮一头的人说可爱,我也实在开心不起来。

"知道这山中古怪,为何还进来?"

千万别说是来采蘑菇的。

"你刚才说你在找什么?"她没回答我的问题,"眼睛么?谁的眼睛?要不要我帮你?"

我摸着我右眼上的黑色眼罩,问道:"你不怕我,也不问我关于这个的事么?"之前的人要不是吓跑,就是一个劲儿追问。

她从后面散着的白发中随意撷了一缕,拿手指绕了两圈,然后用头发末端在自己眼前扫了扫作示意,笑盈盈的。

"你不也没问我嘛?"

在我把她扔出山林的第二天,她又来了。

"这山有邪,易进不易出。"我看着她蹲在同一朵蘑菇旁,在地上摆了一堆吃的,只觉得又气又好笑,"你又回来干嘛?"

"帮你找东西呀!"她眨巴着眼睛,嘴里塞着东西,"先吃饱,吃饱再...咳咳咳"

果然噎着了。

我扫了一眼,她带了肉,带了糕,带了饼,带了糖,就是没带水。

"跟我走。"我叹了口气,拽着胳膊把她拉起来。

走了两步,拽不动了,我回头看,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又望了望地上。

我深吸一口气,吼道:"没人拿你那些吃的!"

她伏在山涧旁喝水,头发从耳后掉下来,落入溪中,打湿了些许。

我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随意折了一截草,叼在嘴里,等她喝完。

"啊!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她随意拿袖子擦了擦嘴,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没想到这山里还有这种地方呀!我本以为到处都是黑树和花蘑菇。"

"就这一处,有山涧,有几块草地,还有棵苹果树。有结界,一般人找不..."我一脸黑线望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了个纸包,打开一看是杏脯,"...你怎么还有吃的?"

"很好吃的!你尝尝!"她拿起一个递到我嘴边,鬼使神差,我便张口尝了。

酸甜口的,还不错。

"怎么这里就能长果树呢?而且你一直在山里么?那你吃什么?就吃果子?"她问道。

"自然是像你一样误闯进来的人。"我转头盯着她,"他们身上总有些干粮食物,有的商人农户身上就有种子,那些尸体都埋在这,草自然生得茂盛。"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吓唬人都凶不起来?"她又笑了,我很有挫败感。

"你这样皱眉是没法吓到人哒!而且时间长了会长皱...啊!"

我一把捉住她冲我伸过来的右手,按在她耳侧,翻身覆在她身上。

"那这样呢?"我的左手支在她另一边耳侧,指间缠着她的头发。

她躺在我身下,眼神有些惊讶,许是因为看到了我的金黄色竖瞳和露出的尖牙。

见她终于有些怕了,我得了趣。

我再次俯身低头,呼吸慢慢从她耳边到颈侧,尖牙贴在她苍白又纤细的脖子上。

我感觉到她没被按住的手举了起来,绕到我脑后。

果然准备了刀么?我也没阻拦她。

牙齿渐渐发力,刀风若起,先断的会是她的脖子。


"靠!!!"出于身体本能,我一下弹起来连连后挪,"你捏我耳朵!!"

她支起身子坐了起来,白色的长发上还夹着几根草叶。

"你都现出耳朵给我摸了,那咱们就是朋友了!"她歪头笑着说,"我叫小白,你叫什么?"

耳朵上滚烫的温度还未散,阳光照了进来,她的白发闪着银辉,像晴天里的月亮。

"梧桐。"我恍惚着答道。


"所以你是一只黑猫妖!"她反而很兴奋的样子,然后又疑惑道,"按照气氛,你不该叫小黑么?你爹娘为啥给你起这个名啊?"

"......"居然在意的是这点么,"不是我家人取的名,是后来有人给我的名字,我本来没有名字。"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告诉她。

她顿了一下,又小声问道:"为啥?"

"我爹是人类,我娘是猫妖,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生来就只有一只左眼,村里人本都觉得晦气,劝我爹趁早淹死我,他下不了手,然后家里的长辈商量后,就一直把我关在茅草屋里,想着说不定能饿死,也不算他们自己手上沾了血。"我捡起块石头扔进水中,"一个要死的小孩,谁还费劲去给她取名字呀。"

"那后来呢?"她像是怕吓到我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

"后来,可能因为有妖的血脉原因,身子强健些,他们一个礼拜断粮断水,再开门时,我却还有气息,家里那些人就害怕了。"

我索性坐在溪边开始摞石头。

"我爹开始说这是我娘在天上保佑我,所以接下来会好好照顾我,但实际他也怕得紧,就还是把我养在茅草屋,每日供粮供水罢了,过了几年,终于有天晚上,他一开门看到了这只在黑夜里发光的眼睛,后来他就偷偷去开了我娘的棺材,发现里面是一具猫的尸体。"

我把摞着的石头推倒,接着说。

"我爹吓坏了,跑回家,问他啥他只是摇头不说话,后来传言四起,受不了那么多指指点点,我爹索性有一天就离开了村子,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家里人只有一个姐姐对我好,她是我爹其中一个姐姐的孩子,但亲娘死得早,一直归姑姑养,那姐姐总分我一半吃的,硬是不管村里人眼光把我养下来了,这些事也是那个姐姐告诉我的,她说她帮我是因为我娘以前待她很好,她还说不管我娘是不是妖怪,她待人的心很真,她只知道这点。"

小白又把我推散的石头重新堆了起来,问道:"那梧桐这个名字是那个姐姐取的么?"

"那个姐姐不认字的。"我摇摇头,"我十几岁时,她就被家里人嫁给一个路过的富商做小老婆了。临走前她还拉我到一个隐秘地方,说在那里给我藏了些干粮和过冬的衣服,还把那富商送她的一个簪子给了我让我去卖钱,但后来还是让那个姑姑抢走了。"

"那个姐姐真是个很好的人呢。"她柔声说,我竟从语气中听出一丝怀念。

"是啊,这个眼罩也是她做给我的,她手很巧,我就学不会这些..."我下意识摸了摸我右眼的眼罩,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我还遇到过一个帮我的人,是个路过的大夫,他给我医了脚,后来村民们要把我带上...他们要欺负我的时候,只有他冲出来拼命拦着,虽然最后寡不敌众,但我还是想感谢他当时愿意站出来,也不知道那位医者现在怎么样了..."

我抬头看见小白嘴巴微张,眼光莹莹地望着我,我递了个疑惑的眼神。

她立马抹了下眼睛,低头说:"那位医者...若是知道你记得他,定会很高兴的。"

还没等我开口续问,她又抢着说道:"所以是谁给你的名字?"

她的意思明显,我也不再追问,接着讲道:"姐姐走后,没人再管我,我就自己四处找食物,误打误撞进了这山,山神大人给了我名字。"

"话说听闻以前这还是座神山,山顶有神木梧桐,出过凤凰,莫非就是山神大人给你这个名字的原因?"

我想了一下,只能苦笑:"也许吧。"

"可现在这山都成这样了,你怎么不离开这?"

"我也想出去啊。"我看着她一副下一秒就要拉着我跑的表情,"山神救济我给我名字食物,我答应帮她做事,事不毕,我就走不了。"

"什么事?"她疑惑道,突然又好像想明白了,"找东西?找眼睛?"

"嗯,她朋友的眼睛。"

"什么样?怎么丢的?有故事么?"她跃跃欲试地看着我,"我帮你一起找吧!"

"山脚山腰其实我都找过了..."我张了张嘴,把本来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话说,既知道我是妖怪了,你不怕我么?"

"不啊!为何要怕?"她理直气壮的表情让我反倒感觉问了个极蠢的问题。

"或妖或鬼,或人或仙,或佛或僧,有什么好纠结的?你那个姐姐说得对,重点在真心,若是心恶,就算是修得飞升入了神殿,也定会做出龌龊事,若是心善,沉到沼泽深处,也定能成为星星。"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表情,但她的语气难得清冷又坚定。

她又倏然回头笑着说:"我爹说,人生在世,只求己心清朗。"

我微愣,看着地面了然笑道:"是啊,己心明朗就行了。"

我抬头看她突然走到了很近的位置,她盯着我的脸,半天才说道:"你能把尾巴耳朵变出来,再笑一次么?"

"......你该下山了。"


后来她还是天天来这,扬言陪我找东西,其实就是走来走去,她也不怕,一会爬树一会采蘑菇,一会坐地上野餐,前一秒说那焦黑上面纹路像人脸的树吓人,后一秒就要往上爬,脚滑摔下来时,亏得我在下面接着,然后她就一边道歉一边给我包扎划破的手。

哦对,她会医。

她说他父母都行医,她天生就是白发红眼,是一种很罕见的病,开始见不了光,也看不太清东西,后来她父亲想方设法给她找到了药,她样子虽未变,但正常生活没有问题。

看啊,同样生来非常人模样,有的人得爱得护,有的就只能自谋生存,多不公平。

我本以为我会很嫉恨,但这个念头只闪了一瞬,听她念叨着"伤口不能沾水啊""明天就不能给我带辣鸡腿了"这些话,只觉得她能有这样爱她的父母真好,我真心为她高兴。

她总是给我讲故事,她脑子里好像装了无数人间的话本子,无论是谈情说爱的,还是猎奇恐怖的,她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新故事讲,其实我也乐于听,毕竟于我而言这都新奇得很。

但她好像对我总白听故事,反应又不够戏剧性,整得她没有劲头这一点有些不满,就嚷嚷着让我也给她讲故事。

可我除了我那没什么听头的童年,也只就听过一个故事,我就给她讲了,那是一个痴情的树妖救下一只独眼的凤凰,帮助她度过天劫后,凤凰却只顾飞升,再也没回来,留树妖独自苦苦等了许久的故事。

她皱着眉听完后,说她不喜欢这个结局。

我说我也不喜欢。


这是我们绕山转的第三回。

"所以,这山里有吃人的妖怪这件事到底真假啊?山神大人不管么?"一路上她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却突然转身问道。

"假的。"我答,"是我不愿有人进来扰了清静,山神大人正在别处闭关,不在这里。"

"山神大人...咋不在自己的山头闭关啊?"

"神仙的事你哪里懂。"

"那你告诉我。"

"神仙的事我哪里懂。"

"......"

"那听说这山脚下村子的人进山后一夜之间全都失踪了,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你话那么多,你家里人不觉得你烦么?"

"那我不问问题了。"她背着手往前走,没再说话。

沉静半晌后。

"你生气了?"我忍不住问道。

"那你变个猫给我看看。"

"...你气着吧。"


除了山顶以外的地方,我们找了一圈又到终点后,她突然跳起来奔向终点那棵做了标记的树,一把拍上去。"

"梧桐!梧桐!"她跳着脚叫我。

"怎么了?"我拿着水袋准备递给她。

"我数清楚啦!这种好像有人脸的黑树一共有九十九棵!九十九!"

啪嗒一声,我没拿稳,水袋掉在了地上。

小白说她今晚想在山上住,我耐不住她晃着我的胳膊哼哼唧唧,就答应了。

前往结界处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我拉着她的手带她躲低处的树枝。

"快把她带来——"身后突然传来很细微的声音。

我停了一下脚步,带着她快跑了起来。

她没有问起那个声音,许是没听到吧。

她躺在树下,说是怕黑,抓着我的右手,我侧着身看着她,把她的头发拂到了耳后。

"九十九了啊..."

"什么?"她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我吵醒你了?抱歉。"我也侧身把左手覆了上去,"没什么,再给你一只手,接着睡吧。"

"梧桐..."她把叠在下面的手抽出来,又盖在我的手上,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明天我们去山顶找找看吧,我也想看看那棵出过凤凰的梧桐树。"

我沉默了一会,回道:"好。"

到了山顶,映入眼帘的先是巨大的绿色树冠,层层叠叠,繁复茂密。

"这是榕树吧,梧桐呢?"她问。

"这座山林里从未有过梧桐木。"我抚摸着大榕树的树干,"榕树可独木成林,这山上最开始便只有这棵大榕树而已。"

"这样啊,没关系,榕树也很漂亮。"她这次笑得很淡。

"那我们开始找吧。"她边说着要走过来。

"已经找到了。"

我听到她停下脚步,但我未看向她,转头走向山顶边缘,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是问我山脚那村子里失踪的人在哪么?"

她未出声,我也未回头。

"你看,就在这儿。"

风吹过,从山顶望去,那些诡异形状的黑树枝丫摇摆,摩擦声像呜咽,又像悲鸣。

"我们这几天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啊。"

她仍未作声,我也仍未回头。

"第一百个..."我阖眼。

"小白..."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终于找到第一百只眼睛了..."

身后呼啸,我知道那声音,我听过很多次。

那是阿榕的根系破出土地,追索生命的声音。

(二)小白

我全名叫霍小白。

在我偷跑出门被阳光灼伤了手,在屋子里好几次撞到桌角后,我有问过爹娘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像是这病是个什么好东西,还要放在名字里,让大家都知道。

我爹说,我这幅样子既然变不了,那就接受,把这当成我独有的特别的因果。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特别激动,深有感悟。不只这一句,我爹说的每一句大道理和正经话我都会记在本本上。

当然,我的眼睛不好,刚开始写起字来很慢,但我仍然坚持在每一页的底下写上心得体会——"净是扯淡"。

爹爹原是正一派的道士,但他不喜布道,喜医,也是采药时遇见的我娘亲,后来便有了我,故我从小虽不能出门,眼神不好,但爹娘一有空便会给我读医书听。

不急,我帮大家问过了,修爹爹那一派的道士是可以成亲的。

爹娘一直有在研究治我病的方法,也寻过很多大夫,我被灌过各种各样的汤药,甚至爹爹还请人给我做了场法事。

但后来我的病越来越重,甚至到了完全看不清东西的地步,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听力锻炼的异常好,所以我其实听得到娘亲晚上在一旁翻医术,翻着翻着就哭起来的声音,我也能听到在那日梧桐突然拉着我跑起来之前,身后传来的那一句话。

一日,爹爹坐到床边,拉着我的手说:"小白,爹爹去给你找药,你一定要等到爹爹回来,要知道,道既赐你独特的因,定也给你留着奇迹的果。"

但我已经没力气拿笔记下再评语了。

躺在那时,我觉得我脑子分成了两个部分,一边烧的昏天黑地,一边格外清醒,可能因为爹爹从小灌输道法,娘亲又总在念医书时讲起她很努力却没救下的哪个病人,不要脸的说,我觉得我从小就有一种看淡生死的超然了。

也挺好,我想了想,爹娘都很爱我,我知道我与一般人模样不同,我想起,在我还病的不那么重时,很小时候有一次偷溜出去,看到街上人的反应我就知道了。

那次娘亲把我带回家,他们二人又给我讲了好久。

"小白,你听爹说啊,人是要看心的,不在外表,他们只是还不了解你..."

"放屁!外表怎么了?我女儿明明漂亮得很!看那帮人长那样跟被牛反刍后吐出来的似的!还好意思叫唤!"。

这是唯一一句我写下来,没在下面批注"净是扯淡"的名言。

我晓得他们是怕我心里别扭,其实我真的不难过,那一天,我知道了牛会反刍,我知道了我很漂亮,我也知道了爹娘有多爱我,不然,我应该刚出生就被捂死了吧。

不知道多长时间后,我烧的迷迷糊糊时,好像听到爹爹的声音,他给我喂了什么东西,味道我已记不清了,但在那之后我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可以在太阳下又跑又跳,可以看清医书上的草药图鉴,字也练得越来越漂亮,身子骨也一天天强健起来。虽然在街上还是有人会躲着我走,或是吱哇乱叫的,我真心不在意。

爹爹说"己心清朗",重获新生的感觉让我明朗得很,眼前心中都一片澄亮,等着我列下我所有想做的事情。

我问过爹爹是什么药,他没回答,他也没告诉我他裹着层层纱布的右手是因何烧伤的。


后来爹娘离开了道观,开了家医馆,医馆渐渐做大,我也开始帮忙诊脉抓药,当然是隔着纱帘或戴着幕篱,我不觉得我的样子如何,我是怕可能会吓跑病人。

毕竟,为了钱,我委屈一点也是可以的。

有了钱,我才能去买芳菲楼的鲜花饼,和百味坊的果脯干。

我其实性子真的天生便冷淡得很,除了几个喜欢的人和事物,其他东西的死活我真的不在意。

我行医,自会全力以赴救治病人,但他们是治好了,还是没挺下来,亲友是会感激我还是把责任都推给我,我内心真的无甚波动,因为我已竭尽全力,那"己心清朗"便是做到了。

医馆做大又稳定后,爹爹又开始时常外出游历采药,自从开了医馆,他一直比以前更加卖力拼命地研究医术,治病救人,有时候还自己亲试新药。

他好像在竭尽全力弥补什么根本补不了的东西,我有时甚至觉得他心里其实希望哪次试药中能就这么去了。

然后他又有一次外出做游医,这次回来的只有一封信。

安排好医馆事宜后,我和娘亲连夜坐车前往了那个山脚下的村子。

那是个很古怪的村子,我听过这个村子是靠卖可做成药物的树的气根或树皮等还有打猎发展起来的,远观房子都建得很好,感觉很富裕,村落正中心好像还有一座庙。

我们找到了寄信的人,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女子,与屋外院中那些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几位妇人不同,她言辞温雅,满怀歉意地跟我和娘亲说了经过。

村中人要烧死一位小姑娘,说她是妖怪,要献祭来平息山神之怒,我爹爹冲上去拼死拦着,却被狂热中的村民一把推开,推搡中头撞到了围栏,流了很多血,也没人及时发现。她是出嫁后路过家乡,想着回来看看,在村口发现我父亲时,已经晚了,她说她很抱歉,只能连忙传了信,置办了棺材。

我很清楚并不是她的错。

"那些杀人的人呢?"我扶住娘亲,自己出乎意料的镇静。

"进了那山后,山上起了大火,只传来整夜的惨叫声,应该是都死了,只剩下当时没上山的几个老人和妇孺孩子,还有几个男丁。"她说着突然哽咽了。

"怎么?你为那些杀人的么?"我皱眉问道。

"不是..."她抽泣着摇头,"我妹妹...他们押到山上的是我的小妹妹,我刚刚有能力自己说了算,我本想...这次来能...能带她离开的。"

她身旁的侍女递上手帕,说着"夫人莫哭坏了身子!"

凶手都死了,我也不知还能如何,总不能把气撒在无关者身上,只作揖道:"多谢你帮忙殓了家父尸首又传书于我们。"

临走时,我将昏睡的母亲安置在马车中,我看刚才一直骂骂咧咧哭天抢地的妇人跟在那位夫人身后喋喋不休。

"你还知道回来啊!现在当了大太太真是了不起啊!要不是当时你老姑我你还成不了今天这样呢!丫头啊!你可得好好报答我啊!哎!你那宅子是不是很大啊!给我准备个最好的院子啊!"

"哎呀!好日子要来咯!你说你也是!为了那个小独眼丧门星哭个屁哭!你还不知道吧!她和她那个娘啊!都是妖怪!那个小独眼还天天往林子里跑,这不?冒犯山神大人了吧!"后又突然假模假式地抹起眼泪,"这么算来你姑父他们就是死在那个小丧门星手里啊!哎呀!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姑姑姑父我俩小时候待你可不薄啊!你可得好好孝敬我知道不!丫头!"

真是恶心,但下面那段话又成功地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怒不可遏的感觉。

"还有啊!你个缺根弦的傻丫头!你管那蠢大夫干啥啊!他是自己乐意来免费治病的吧!他也是自己乐意冲上去拦的吧!撞着头死了跟咱有啥关系!你还费劲巴拉打听消息给人写信给人准备棺材,傻不傻?浪费那钱?!你不说他家里能知道啊!幸好那俩人也傻没管你要钱!你早就该听我的,悄默声随便找个地儿埋了!省下的钱能买多少好东西啊!"

我拿出平日上山采药时用的小刀,冲上去,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除了那位夫人,包括刚刚看起来跃跃欲试想要一起到这位夫人家占便宜的人都尖叫着跑远了。

那位夫人只是站在那呆呆地看着地上,又摸了摸刚才溅到脸上的血迹。

"你是个心善之人,不该为这种人所累一生。"

我心知这只是小部分原因。

她望着地上已没了气息的人,从那具死物头上摘下了一只簪子,紧紧攥在手里盯了良久,末了,道了声"多谢"。


娘亲在那不久后也病逝了,她在临死前告诉了我那治病的神药究竟是何物,在苦求良方的过程中,我爹最后翻到了一本《奇物录》,上面记载凤凰目可治百病,祛万疾,于是他便四处寻找,一日机缘巧合,他正好碰到了一只正欲去蓬莱渡劫的凤凰,向他求水,爹爹应下来,却在水里下了药,取了凤凰的右眼,那手便是在凤凰挣扎时,他按住其翅膀时伤到的。

"你爹爹虽愧疚一生,梦魇一生,但他不曾后悔..."还没说完,娘亲便闭眼了。

不曾后悔于何呢?是用计夺了神鸟的眼睛?还是离开道观的清静生活?

大约都不是,我翻了一夜我记在本子上爹娘的话,最后觉得答案应该是,他不曾后悔于为了我背弃他的道吧。

后来,我去了爹爹以前的道观,求得了观主允许,把爹娘合葬在了他观内住处前的竹林里,观主说若我愿意,可就此留下,当个女冠,观内父亲的故人都会照顾我。

我想了想,还是谢绝了,我说我不必修,我已经找到自己的道了。

爹爹常说要修得己心清朗,于我和娘亲,确是修成,但于那只凤凰,终是背弃了。

我看得出来,此事于他终生都是混沌,是罪孽,是心口斩不断的藤蔓。

所以,既然父亲为了我背弃了他的道,那我的道便是替他还了这段因果。

这是我要寻的"己心清朗"。


我一边行医一边找寻着那凤凰的下落,四处打听民间传说和奇闻轶事,在我打听到在爹爹取药归家后几日,出现了一座凤凰现身的神山,在我最终打听到地点后,我又不禁感叹这天地玄妙,因果机缘。

村子已经彻底荒废,毫无人烟,我这次进到了上次未进的村落中央的庙里,已经破败不堪,遍布蛛网,在满是灰尘的香案下面,我捡到了一本蒙灰的村志。

大概是说,那山曾起大火,三日方绝,后有凤凰飞天,村人奉为神迹,觉得山顶定是有梧桐神木,才结了这段仙缘,只要跪拜山神定会有凤凰帮忙上达天听。有山神庇佑,村人愈加富裕,但一日天降大旱,求神却终无应答,后发现村中有妖邪之物混入其中,且常进山,断定是那妖物作乱,扰了山神清静,故绑其进山,欲焚之以祭,却遇大火彻夜,进山之人无一返还,自那之后这神山变作鬼山,进的去出不来,传说有侥幸逃脱之人言山中有剜目食人的恶鬼,少有人敢再进入。后来村子仅剩的几十人也逐渐散去,村庄就此荒落。

凤凰...剜目...虽然个中缘由不清楚,就此两点细节加之推算凤凰现世出山的时间,大体是没错了。

爹爹或许也不知道他最后离那桩梦魇之事如此之近吧,他一生都想赎罪,如若能死在那山里,会不会是个解脱呢?

我若能死在那里,会不会也是个解脱呢?

我尚且知道,这世间的事,众生的账,有的不是用等价物甚至一条命就能偿得清的,我还不完那只凤凰错过和失去的东西,但我那从阎王那抢来的命毕竟是用其本不该受的苦痛换来的。

也罢,那我就把这因果还与那只凤凰吧,眼睛若取走尚不够,抵条命我想也能解一部分气吧。


我抱着活不过今日的决心,进了山林,却遇到了她。

她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一身黑衣,脸圆圆的,眼睛很大。

虽然不想破坏气氛,但她装凶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问我笑什么,我便实话实说了,但她听到我说她可爱也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我可是难得夸人的。

她看到我幕篱下的样子,居然也没有叫。有意思,我难得见到个长得可爱又有意思的人。

我跟在她后面,本来想着临死前能见到一个这么好看有趣的小姑娘,也不错。

结果,她把我带下山了。

"别再来了。"说完转身走了。

......

可叹我上山前以为是最后一顿饭,可劲儿吃了一通,现在还撑得很。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边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边准备了一堆吃的。

我只是觉着这山上全是长得吓人的树,和看上去就像脑门上写着"不想死就别吃老子"的花蘑菇,她自己在这也不知道能吃什么,身上感觉也没二两肉,怪可怜的。

她开始不吃,是怕我下毒么?为表诚意,我只能以身示范。

"吃呀吃呀!"下次可不一定有人像我这么好心给你带好吃的了。

然后我就很尴尬地噎住了......

真不是战术性行动,我就真是没带水,当时的我只想,我难得想通透了,就这么噎死的话,未免过于丢人。

然后她便把我带到那个结界里,再然后,她吓唬我时,我实在没忍住,又笑出了声。

她压着我手腕时,我惊讶地发现她虽然身材纤细,但力气确实很大,其实她不用使那么大力的,我也根本没想挣扎。

其实她说第一句话时,结合我之前查到的这山的传闻,关于她的身份,我就已经猜到六七分了。

黄色的竖瞳即使在白天也异常耀眼,她的牙齿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却没有半点死亡前的感觉,只觉得呼吸喷在耳旁,有些痒。

可惜了,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本来认命地闭上了眼,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就冲她的耳朵去了,大概是因为看上去手感真的很好吧。

当看到她满脸通红的捂着耳朵挪到不远处时的样子,我忽然不太想死了。

梧桐,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梧桐讲了她的故事,虽然我知道,只是一部分。

我自知生性凉薄清冷,这一路我医过人,也毒过人,无论生成死成,我都未有过喜悦或难过之情。但现在想来,我很庆幸当初帮那位姐姐解决了麻烦,我也很高兴她还记得我爹爹。

当她问及我对妖的看法时,我从未如此紧张过,我想说很多,我下意识地,急切地,想把我心底真实的想法全部传达给她。

但我脑子乱七八糟的一团,我想说的深刻又怕显得过于堂皇官方,我想说的简洁又怕显得太敷衍轻浮,最后我还是借助于那个本子上的语录集子。

大有成果!她笑了!笑起来的梨涡真好看啊,我傻笑着看了好久。

除了那次讲她的过去,她话少得很,大多只是听我在讲,说来奇怪,我原也是个话少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莫名其妙话就多了起来,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有点烦。

我们两个就这样天天找着那明知根本找不到,或者说不必找的眼睛,天天在山林里转悠。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把我带到山神和凤凰那里取我的眼睛或是性命,小时候那次高烧中我尚且都想清楚了万物自有命数,死就死了,但现在,贪生的感觉让我有些害怕。

我每日都来,跟着她满山转悠,到傍晚她都会把我赶走说别再来,然后我第二日依然来,如此反复。

还有一日我带了些酒上山,单纯只是想看她喝醉的样子,那也是我第一次喝酒,其实虽然嘴上常说得很有经验,但她不知道的是,我每次带上山的吃的玩的里面总是有我也第一次见的。

所幸我酒量居然不错,听人说喝醉的人问什么就答什么,我看着靠在树上的她却不知道该趁火打劫问些什么。

云层移动,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照在她脸上,是阳光痒得慌么?她动了动鼻子,头歪到了另一边。

"小白..."她声音很轻地嘟囔了一句。

我的心脏突然随之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虽然照这架势她明天一定不会记得。

心底知道不可能,但大概是日头照的我有些头脑发热,没经思考,话就自己跑了出来。

"梧桐,我们一起下山吧..."不知是借了谁的胆,我又提高了声音,"我带你去许多地方,看许多风景,听许多故事!"

我急切地向她的方向挪近了些,不慎碰倒了酒瓶,顿时香气四溢。

说来也怪,这素有"狂药"之称的酒香越浓郁,我反而愈加清醒过来。

"说了不让你来...非要来..."看来她没听见我的话,还好还好。

"怎么嘛?"我也靠在她旁边,"你讨厌我天天来么?"

"不——是!"她忽然像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

怕她醒后头晕得厉害,我侧过身,只得用两只手扶住她的脸,让她停下来。

我揉着她的脸,笑道:"不讨厌的话,那就是喜欢咯~"

她只是哼唧了一声,上身前倾,靠在了我肩膀上,睡了过去。

按头的运动方向来分析,我就把这当成肯定回答好了。

我轻拍着她的后背,喃喃道:"既然喜欢,就让我陪陪你嘛。"

既然喜欢,你就再陪陪我吧。

我给她盖上毯子,然后靠在旁边冲着天空发呆,数着路过的飞鸟,突然觉得数数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一直等到黄昏,我本来想留下,但又知道晚上留在这她知道的话一定会生气,就自己下山了。


其实以前我问过她那好似长着人脸的黑树是怎么回事,她只答别吃那黑树上结的好看果子,也别吃树下的花蘑菇。

那树乍一看诡异,近看更是骇人,说是像长着人脸,其实就是因为上面的纹路像极了人的五官,有鼻有口,若是真当做人脸来看,从"左眼"的地方还横生出枝丫,还有的树枝像是逆生扎进了"嘴巴"似的圆洞里,再加上扭曲怪异的树干和枝叶,就像一个张牙舞爪又痛哭嚎叫的人一般,模样可怖。

起初看久了我也有些发毛,但白天和梧桐天天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当我跳着脚告诉她共有九十九棵黑树,她手中水袋一下落地时,我知道时候到了。

其实我心底明白,我和她现在这般心照不宣的日子,总会被某个契机打破,只是没成想这个契机是我自己造的。

我求着她今晚让我留下来,因为毕竟看她当时的眼神,我俩相处的日子大概是所剩不多了,不然她也不会答应吧。

果然傍晚时分就有了异样,我听到了身后的声音,本想借机把话说清楚,还没开口,她就带着我跑了起来。

月光清凉,但她的手心温暖,我们奔跑在夜色里,看着她的背影,以及紧紧拉着我的手,我觉得别无所求了。

她没解释,我也没有询问。

我主动提出要去她一直带我避开的山顶,她答应了。

互道过"祝好梦"后,我握着她的手,一夜没睡,倒也似做了个好梦。

上山前我其实想了好久,要不要索性装个坏人模样,这样她下手也不会太过难受,话本子里那些悲情故事就是这样,大多都有一方故作薄情寡义,来让对方忘了自己,更容易做出更好的选择,事后那方再得知真相,又叹又悔,倒更是牢记一辈子。

我倒是也想让她记我一辈子。

还是算了,当我自私好了,我还是希望她记住的我最后的模样别是什么面目狰狞的恶人,再说她脑筋直得很,要是当真了,可没有话本子里的第三方来帮我讲明真相啊。

听着她背对我讲的那些话,我反倒更释然了。

如此这般,我这一死,不仅偿了这笔账,还了这段因果,还能让梧桐走出这座山林。

一举三得,值极了!

而且她又叫了我的名字,虽然她一定不记得已经是第二次了。

我想她看看我,又不想她看见我死时的丑陋样子,但我还是一直保持着笑容。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有回头。

耳边风声响起,我失去了意识。

(三)栖榕

我也不知道我存在了多久,就一直靠着山间灵气滋养,不知不觉有了意识。

我们树妖一族同动物修炼成的妖不同,树有根,若没有足够强大的修为和灵力支持,我们没法离开本体太远,故我从未出过此山。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我就在这山顶看着我的森林,守望山脚下的村庄,我也很喜欢这种日子。

只是偶尔听到路过的飞鸟讲在陆地另一端有着怎样的高山大川,沙漠奇景时,我才会小小地向往一下,毕竟距能离开这片土壤去看看远方的世界那天,我心知还早得很呢。以现在的修为,我也只能是以数叶绕聚成个分身的人形,偶尔在林子里逛逛罢了。

现在这样也很好,林子里的动物们很可爱,田里劳作的人类也很可爱,头顶飘过的云彩很可爱,夜半眨眼的星星也很可爱。

刚苏醒意识的我,乐此不疲地观察着目所能及的一切,那时,我觉得这整个世界都可爱极了,看一辈子都不会厌。

但久了,还是会觉得有点千篇一律,于是我发呆的时间又多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的世界里闯入了一道热烈的光。

她从空中落下那日,是个雨天。

浑身湿透,呼吸微弱,翅膀上的羽毛沾着斑斑血迹,最重的伤是缺了一只右眼。

但奇怪的是,伤口好像有上过草药,血是止了,但灵力流失过多,所以才如此虚弱,大概是飞过此处时力竭坠下吧。

有一只因原住的森林被毁,逃到此处暂居的红狐狸告诉我,那是凤凰。

这就是凤凰啊...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物了。

我伸展枝叶做了一个简易的窝铺供她休息,她昏迷期间,我一边给她引渡着山间灵气疗伤,一边猜想着她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第三日,呼吸渐趋平稳。

第七日,终是睁眼了。

金黄色的眼睛。

向来最喜欢苍翠之色的我此时就像是要被吸进去了一样,盯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连忙问道:"你...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那只凤凰反应了一会,像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忽然惊慌地扇动起翅膀,牵扯到伤口,痛得呲牙裂嘴。

我连忙道:"不用怕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这山顶的榕树妖,你那日从空中落在了这里,是我救的你!"

我等了一会,想着莫不是她不会说话。

她又开口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声音轻轻柔柔的,但虚弱得很。

"黄...黄昏?"

"离我昏在你这里,过了多久了?"她的语气还透着一点焦急。

"七日。"我有点害怕,她刚醒就要走了么?

她听罢叹了口气,又尝试轻轻摆动翅膀,但还是没飞起来。

别说飞起来,她都没法走动太远,我就让她安心歇着,我去山林里采草药、果子,带水回来给她。

虽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好,但我其实心里有一点高兴她还没法离开。

只那日刚醒来时沉默了一夜,后每次我捧着果子递给她时,作为道谢,她就会开始给我讲外面的故事。

我没主动问过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很不好的回忆,我怕她一生气就不愿给我讲故事了。所以素来都是她讲什么我便听什么,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哪里有形状奇特的山峦,哪里有终年冰雪的陆地,牛羊遍地的草原是什么样子,大漠的落日孤烟是什么样子,人类都市的市井街头有多繁华,海浪翻腾的声音有多动听......

我离不开这山,但凤凰把整个世界都拉到了我面前。

我的日常也从发呆望着山林,望着村落,变成了望着她。

她还讲过人类会对星星许愿,故夜晚时,我会看着星星想让凤凰的伤再慢点好,再慢点好。

然后我就后悔了,因为凤凰好像真因我那自私的愿望,迟迟好不起来,我冒着被她讨厌的风险支支吾吾地告诉了她,她只是虚弱地笑了笑,说这不是我的缘故。

她不清醒的时候愈发多了,故事也渐渐的没有了条理,想起哪儿就说到哪儿。

她说起她本是要去灵力充沛的蓬莱渡天劫,然后就可以去昆仑丘的西王母座下当职,这是她从小的愿望。

她说起右眼里有她一半以上的修为,以她现在的状况,挨三道天雷太过勉强。

她还说起她听说昆仑丘很漂亮,仙雾缭绕,还有吃不完的蟠桃。

她还说起她的翅膀是可以附着火焰的,有自信说飞起来很漂亮,有机会一定要给我看一看。

她还说起她早就计划好了飞升后要做的事情,列了一个很长的单子,可惜大概用不上了。

她还说天劫后以示慈悲,天都会降下灵力充沛的雨露,到时也算还与我为她疗伤所失山间灵气。

她还说起她其实很喜欢人类。

她还说她总是会想起那个道士剜她右眼时,哭着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的样子。

她还说世界太大,她也没能看个遍,若她挨不住天雷死了,就把左眼里的几百年修为送给我,让我自己离开这山,亲眼看看这人间。

我只是一直摇头说:"我不要自己去看,我想和你一起看!"

又仔细想了想,我说:"那我不要走了!你也留下来!不能下山也没关系!我陪着你!我听你讲故事就够了!没了一只眼睛又怎么样?!我找来送给你!十只!五十只!一百只!我再给你一百只眼睛!我答应你!我们约好了!"

但她应该是没有听清我的话,就又陷入沉睡了。


我心知她一定会在天劫那日设法离开此山,日子临近,我看得出她眼神总是往悬崖方向飘忽,于是我之前在给她的水里加了一点点昏睡的药草。

我让红狐狸头天晚上带着林子里的小家伙们跑走,自己默默算着时间,三道天雷,哪怕我只能帮忙挡一道,凤凰挨下来的几率也会大一些,若挡不住,红狐狸还告诉了我另一个关于凤凰的传说,我也打算一试。

子时到,浓云密布,天空发出骇人的吼叫声,我的分身抱住凤凰,将其护在树下,凝神以待。

第一道,我挡住了。

第二道,主本体的树干被劈开,空气中传来焦糊味,我吐出口鲜血,视线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些许火星。

我放下凤凰,准备将分身融回本体,争取挨下第三道,我的手刚抚在树干上,听到响动,我转身看到凤凰跌跌撞撞来到另一边的断崖,离了树冠能挡住的范围,勉强振翅,刚飞起一点,第三道天雷从另一边劈下,她滚落进了我这边的林子中。

"凤凰!!"林中只有我撕心裂肺的回声。

只能试试那个法子了,红狐狸说传说若凤凰浴火,涅槃成功便可有重生的机会,但我现在的状态没法尽快用分身找到她。

正想着时间快来不及时,我看到了本体树干劈裂处的火苗与轻烟。

我想,就算传说为假,我也是答应过要陪着她的。

后来的事我就记不太清了,我只隐约有一点残存的印象,关于满山的浓烟,还有空中附着火光的翅膀。


我是听人类聊天拼凑出的那几日的事情。

火是夜半时分从山顶起的,像熔岩流动一般,从上而下,蔓延至整片山林,大火彻夜,势头凶猛,想救火的人只能在山脚泼水,也无济于事。

三日后,山火尽,凤凰出,盘桓山巅,长鸣遂隐,天降三日甘霖,山林重回苍翠。

听起来是成功了,我的凤凰,应该已经实现她的愿望了吧。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看看我呢?飞升后大概很忙吧,我不急的。

山下的村落好像建了座山神庙宇,口口相传,说是这山神是梧桐神木所化,与凤凰相熟,供奉许愿,定能上达天听,我也不太明白,山势复杂,鲜有人登顶,山中也从未有过梧桐,那人们却深信不疑。

后有路过的雁告诉我,凤凰此种神鸟,是只择梧桐木而栖的,所以人们才这么想吧。

现在想来我给那只小黑猫起名叫梧桐,许是在做些无力的挣扎,或者只是为自己求个安慰吧。

这里也有梧桐呢!

你快回来呀。

真是荒唐的想法。

那只小黑猫是误进到山顶的,许是钻了我山顶结界的漏洞,她也只有一只左眼,和我的凤凰一样。

我给她起了名字,她似乎也很喜欢。

她说村里的人不喜欢她,我起初是不信的,毕竟人类很可爱,凤凰说过她喜欢人类。

我让她可以随时到山里来觅食,还让她总听我唠叨凤凰的事,她也不嫌烦,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总说:"凤凰特别漂亮,而且比我擅长讲故事,等她回来,让她跟你讲,她一定又有许多新的故事了!等她回来...等她..."

没说完,我就睡着了。

那两道天雷后,我便一直如此,山林确是苍翠茂盛,但我许是伤了元气,总不是很清醒,还感觉忘了许多事情,但我总记得,要等凤凰回来。

人们奉我为山神,日日跪拜,求富裕,求姻缘,求子嗣,但姻缘子嗣什么的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但我也想尽力满足他们的心愿,凤凰去做了神仙,我也不想她回来向别的神仙介绍我时,丢了她的面子。

想来想去,我能给的也只有一样东西了,我让小黑猫想办法透露给村民们,榕树的树皮、气根皆是上好的药材,村子果然一天天富裕了起来。

但后来情况就失控了,一年天降大旱,庄稼维持不了生活,为了赚钱,村民们就越砍越多,没了树木遮挡,对动物的捕杀也愈发肆意起来,树木大批被砍伐,山间灵气也流失得越来越快,我的意识也越来越不清晰,现在支撑我的一是等凤凰回来,二就是村民们还得依靠我这山林挨过大旱。

我想让小黑猫把村民们叫来,和他们谈一谈,我想他们会理解的,然后一起想办法挺过去。

一日,我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我正想打起精神见见这群每日在庙里求我显灵的可爱人类,结果睁眼看到的确是他们举着火把,举着锄具,小黑猫满身是伤的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他们正扛着她往山顶走。

我听到众人的骂声。

"这丧门星的独眼果然是个妖怪!她那个短命娘一定也是!都是她们害的这个村子!"

"对!一定是这祸害跑到山里,惊扰了山神大人!我们村才变成这样!山神大人一定是生气了!"

"我们得烧死她给山神大人赔不是才行!山神大人消气了!就一定会重新庇佑我们的!"

我脑子一片混沌,想着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勉力化了个分身,去到他们面前。

他们见到我连忙跪下,七嘴八舌着求着什么,我抱起小黑猫,说:"你们来山顶,我们好好聊一聊怎么度过这场旱灾。"

快到山顶处,我解了结界正想开口,忽然头上被人打了一棍,小黑猫也甩了出去。

"骗子!大家看啊!这根本不是梧桐神木!!她不是山神!是树妖!把我们骗到这一定是想吃了我们!!"

"我说呢!她怎么会救那只独眼妖怪!她们就是一伙的!!"

"她一定是害死了真正的山神大人!!所以我们村子这次遭了灾,去庙里许愿才不灵了!!一定就是这群妖怪干的!!"

他们在说什么?

这山上的一直是我啊?

"怪不得凤凰显灵了一次就再也没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妖怪占了山头!!"

"管他的!不管这个树妖还是那个猫妖!!一定都是害人无数作恶多端!!我们就在这里烧死她们!替天行道!!这样那只凤凰一定又会显灵!降大恩德给我们村的!!是不是啊!乡亲们!"

"对!说得对!"

"烧死她们!"

"烧死她们!"

......

我跪在地上,头疼欲裂,我看到他们把火把凑到了小黑猫身边,小黑猫仅有的左眼微微睁了一下,望向我。

我脑子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断掉了,本就留存不多的碎片式回忆不断闪过。

我真的作恶多端,真的害人无数么......

因为我是妖怪,凤凰就不会回来么......

凤凰会回来的......怎么还不回来呢......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答应过她,只要她留下,我会给她一百只眼睛!

她曾经说她会把左眼留下给我,那我也给她集左眼!

对!只要我给她集齐百只左目,凤凰一定就会回来的!

我们约好了的。

根系破土而出,插进了那个举着火把的人的嘴里,又有枝叶从他的右眼钻出,枝头插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睛,直到他完全被枝叶包裹,尖叫声才停了下来,火把落地。

村民们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开,根在身后追着,悲鸣四起,掉落的火把又燃起大火。

一夜之后,本已日趋荒凉的林中四处长起了这种黑树,枝头都挂着只血淋淋的眼睛。

五十六只。

还差很多呢。

我数着小黑猫给我取下的眼睛。

后来还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进这山,有的想收亲人尸骨,有的只是误闯,还有的是想来替天行道斩妖除祟的,我让小黑猫去蛊惑那些行人,带到山顶,把左眼交给我,集齐百目,她便能离开。

我还是越来越爱忘事,所以我每日都得数一遍眼睛的数量,当然是在我还清醒的时候。

山间已毫无生灵,无灵气滋养,我愈发虚弱,也愈加狂躁,我渐渐很难通过林中的分身掌控山中的一切,我知道小黑猫偶尔会放走误闯进来的人,但我除了跟她喊话,不到山顶,我也无力做什么。

那个白发小姑娘给山里添了一点元气,而且她那日大喊的"九十九"也把我从混沌的状态中喊醒,我催促着小黑猫,还有一只,我的凤凰就能回来,还有一只,小黑猫也能离开这山了。

果然,第二日她就把那白发小姑娘带到了山顶,我用仅有的力气让根系破土而出,但要碰到她时,不知为何,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凤凰的气息,动作不禁一顿。

小黑猫忽然冲了过来,斩断我伸过去的根,回身一掌打晕了她,又扶着头轻柔地放在地面上。

"把她的左眼给我!"就差一步了。

小黑猫挡在那个小姑娘面前,言道:"我重新想了下,她不行。"

"让开!"我深知以我现在的状态再不集齐,就可能没法等到她回来了,"没时间了!!"

"我救过你!你说过要报恩的!!你说要帮我集齐一百只左眼的!"我威胁着她,"不然,就算我死了,你也永远出不了这山!!"

小黑猫站在那沉默了一会,开口道:"那我就不出了。"

"这第一百只..."她深吸了口气,"你取我的眼睛吧。"

"你的?"我微愣。

"嗯,放她下山。"

"你以为可以跟我讨价还价?"

"我不想看她死,我也不想看你一直陷在执念里。"

"我没有执念!我只是履行约定而已!"

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既然只剩最后一只,你早就可以取我的眼睛的不是么?为什么?因为我和那只凤凰的左眼都是金黄色么?"

"闭嘴。"

"还是说你害怕,你害怕集齐百目,凤凰还是不会回来?"

"你闭嘴!我要杀了你们两个!"

"有人告诉过我四个字..."她回头看了看那个白发姑娘,缓缓说道,"己心清朗。"

"我要报你的恩,履你的约,故帮你集百目。"她的声音淡淡的,"但我还想她活着,故这是唯一的方法,我想清楚了。"

她又蹲下身弄齐了白发小姑娘的头发,喃喃自语道:"真想和你一起看看这人间啊。"

说罢,她亮出爪子,向自己的眼睛挖去。

我挡住了她的手,又打晕了她。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许是她最后的那句话让我想起了凤凰,又许是真害怕纵使百目集齐,凤凰也不会回来。

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吧,凤凰择梧而栖,我算什么,一个连山林都没出过,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小树妖罢了。

我的记忆乱作一团,我望向始终郁郁葱葱的巨大树冠,脑海中好像有哪处断弦的两端,在拼命接向彼此,我好像要想起了什么,但终是作罢。

我等不到我的凤凰了。

既如此,便赠这两个孩子一个圆满吧。

(四)尾声

梧桐没想过自己还能醒过来,她睁眼时,太阳在地平线刚刚露出一点,身边躺着小白,她连忙伸手去探鼻息,然后安心下来。

梧桐转头只看见山顶的榕树下铺满了落叶,奇怪,这树明明一直葱郁。

她轻唤了一声"阿榕?",并无回应,于是走了过去,谁知刚碰到树干,榕树轰然倒下,才发现树根都早已干枯腐朽,已是强弩之末了。

树洞中的眼睛骨碌碌地滚出来,有的坠入山崖,有的落入林子中去了,林中的黑树也都化成粉末随风而去。

看着榕树的根系,难为她还撑了这么久,梧桐想着,忽然又看到树冠里面有一块树枝层层缠绕而成的像是鸟巢一样的东西,以往一直有浓郁的树叶遮挡,完全看不到。

她走过去扒开树枝,看到里面有一具大鸟似的骸骨,旁边有一只还闪着微光的金色眼睛。

梧桐拿起那只眼睛,大榕树忽然从根部开始化成粉末,四散飘飞,骸骨也随之如此,紧接着这只眼睛仅剩一点的微光也熄灭了。

梧桐一下子明白了曾经真实的故事。

凤凰其实早就回来了,或者说从来没离开过,没挨过天劫的她履行了展翅飞一次给榕树看的约定,她把左眼留给了她,让她用其修为离开山林,看看人间。

榕树一直以来都是靠着凤凰左眼的灵力勉力支撑,但她没离开,只是一直供养山林,等凤凰回来。

凤凰和榕树其实算是早就一起死在那场天劫里了。

榕树真的忘了凤凰已经死了么,不然为何树冠四季都是郁郁葱葱?

她是不想想起来么?还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呢?

她也许到死都以为是她的凤凰不要她了。

梧桐捡起方才为救小白砍下的根系,还有那只眼睛,埋在了山顶,做了个简易的墓冢。

这时云层移动,拂晓的光洒下,小白揉着眼睛醒来,看了看四周,扑过来激动地揉起梧桐的脸来,"我还活着?还是咱俩都死了啊?!你怎么哭了?果然咱们都死了么?"

梧桐擦了擦眼睛,也捧起小白的脸,"活着啊!不然某人怎么履行承诺呢?"

"啊?你说什么?"

"一起下山啊!"梧桐笑着说,"你不是要带我去许多地方,看许多风景,听许多故事么?"

"你听见了?!"小白红着脸跳起来,"那你你你还装没听见!我不管!你都这么说了!那就不许反悔了哈!也不许嫌我烦了!"

然后她又看了眼四周,支支吾吾地说:"然后我还有个自己的故事想跟你讲..."

"关于那只凤凰?"

"你知道?!"

"猜到个大概吧,不急,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听你讲。"

"...你这么会说话,以前怎么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因为听你叽里呱啦的,虽然有点烦,但还是挺好玩的。"

"......"

"对了,小白。"

"嗯?"

"说起故事,我得改一下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树妖和凤凰的故事结局。"

"什么?"

"最后啊,那只凤凰还是栖在了那棵榕树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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